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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林主惟

艾力克.薩替(1866-1925)如果不是法國人,那末他必定只是尼采形容的那種可有可無的鬧鈴,或許是以<吉姆諾佩蒂>為代表的一曲作家,他甚至還沒有資格做一個小丑,因為他不會有舞台。但薩替之為法國人,他擺足了姿態,自諷嘲人的在他新作品發表的劇院簾幕上掛著這個標語"薩替是最偉大的藝術家,不同意者請自行離席",台下自有社會名流,知識分子和專業藝術人士為其助擁吶喊,這是世紀的巴黎,薩替則在這華麗詭譎中誇大地展現他鮮艷又脆弱的羽翼,他是這時代的主角,但後來的人只看見一幕幕荒謬,他們不了解,也不能理解這時代,包括薩替這個人。在現代人、絕大部分現代人的眼中,薩替僅是音樂史上可有可無的鬧鈴,是以<吉姆諾佩蒂>聞名的一曲作家。同時,是一個小丑。

1866年生於法國宏福里耶,十三歲舉家遷至巴黎,少年薩替進入音樂院就讀,不到一年便退出學習,這是一般慣見對薩替的背景介紹。不過,這些能給我們什麼薩替之所以為薩替、為什麼會成為薩替的訊息嗎?首先,我們必須認清一件事,先是時勢造了英雄,才有造時勢的英雄。大革命自由、平等、博愛精神造就貝多芬、第二帝國暴發戶般對華麗和誇大的喜好與德意志帝國統一前洶湧的民族主義渲染成就華格納,同樣的,第二帝國累積了豐富的養分,供養許多藝術,這些營養在經歷普法戰爭、一次世界大戰,一直到二次大戰後方才消耗殆盡,也就是說,第二帝國後期至二次大戰前,無論從何種藝術,或藝術的各種層面來看,焦點集中在法國,更確切的說,是集中在帝國大小動脈匯集之處──巴黎,要詳細描述,甚至整理出一個系統來印證前面的論述,那是史家的工作,一套書的工程,筆者無力、也無能為之,但概括的說,一開始它以浪漫派波瀾壯闊的聲勢出場,逐漸走向象徵派、印象派這種客觀、分析、理性,不久後,它變得硝碎、玩笑式、包裝性的。筆行至此,讀者是否感到文章有支離破碎的危機,好吧!讓我們以一部電影為開場白,開始把鏡頭對準薩替。

看過電影《羅丹與卡密兒》的人,除了窺探了羅丹這位偉大奇才的紅塵翻覆外,應該會記得其中提及的另外兩位大人物吧!「雨果死了!」群眾歇斯底里的喊叫!大街小巷陷入一陣末日來臨般的混亂中,一個時代結束了,未完成的巴黎鐵塔暗示著新時代的來臨,其中的代表人物,那卡蜜兒展覽會場上接到的名片的主人、在劇院中排練著《佩利亞與梅莉桑》、彈著鋼琴的人----德布西,印象樂派的代表人物,殺死華格納巨龍的齊格非。但,雖然完成此一事功的是德布西,給他指引出一條正路的人卻是薩替。在音樂史上,他不曾是某種風格、形式、甚至作品的美好完成者,但他卻有一種先見,他憑藉自己天性本能,一些未完成、離碎的想法,以生活或作品的方式,指引其他人一條大道,它們在德布西、拉威爾、史特拉汶斯基、浦朗克等人身上綻開音樂史上的亮麗花朵,其他的部分又成為近代音樂的濫觴。

年輕的薩替,離開音樂院後加入了軍隊,並且參加了一個神秘組織「玫瑰十字團」,不久後,他厭倦了軍隊生活,據說在一個寒冷的清晨,他裸身站在軍營門口,想藉此患上肺炎以離開軍隊,他成功退出軍旅後,找到一個在沙龍彈鋼琴的工作,在這裡他發表了最早期的一些傑作--伴隨著它們的影響力。其中最負盛名的自然是三首<吉姆諾佩蒂>了。沒有人能確定這名字有什麼意義或象徵,它可能是一種古希臘的儀式用舞蹈,聽來也的確能給人如此的印象。但,它並不遵循希臘的調式。佛瑞等人十九世紀末鼓吹回到古希臘精神的運動,並不是對古代的抄襲,而是對「夢想中的古希臘」給予格調和形式上的形象,有趣的是,它比實際上的希臘藝術更令人感到接近希臘,薩替必然受此影響,我們也可發現另一位半業餘音樂家夏布里耶的影子。在今天,這曲子被當做情調音樂來欣賞,稍有名氣的鋼琴家不願意演奏它,它的確相當有情調,而且簡單,如同前言所講的,現代人怎能了解當時的人聽它時的感受?細分到不能再細的弦樂合奏、疊上木管、銅管,這些豐富的和弦、配上魅人的歌聲、合唱,當你沈溺在濃得化不開的後浪漫派華格納音樂巨流中、在半音階的洪水裡窒息,<吉姆諾佩蒂>的出現,彷彿一顆晨星,當德布西等人抬起頭來見到它時,便得到了啟示。

聽!幾個音符,帶著遲疑,單調地一起一落,這時,一個節奏單純、有著淡淡異國風情、動人的旋律,輕輕嵌入聆聽者的心靈,它不說故事、不包含哲理、不為任何目的只有音樂,純粹的音樂,精巧、纖細、平衡、節制,充滿法國的精粹,夢想中的古希臘,和隱隱流瀉出的現代感。對此薩替曾發表自己的意見:「我們必須拋棄德國的醃黃瓜,可能的話,一點也不要保留,我們為什麼不利用莫內這些印象派前輩們給予的啟示呢?這其中包含有多少珍貴的手法!而以我們法國人的天性,又多麼容易掌握啊!」這是連我們慣稱的「印象派」德布西本人都不曾發覺的道路。然而,筆者無意抬高薩替作品的藝術價值,事實上,薩替絕大部份作品的啟發性遠大於藝術性,我們在諸如拉威爾<鵝媽媽>四手聯連組曲中<美女與野獸>一段及<海頓頌>中可發現它們的同質性,後者卻有更豐富而圓滑的藝術手法。<吉姆諾佩蒂>呈現了薩替最精緻且圓熟的一面,然而,他卻頭也不回地遺棄了這條路,朝另一頭走去。

他生活極端簡樸,步行上班,室內擺設數十年如一日,私下靦腆內向,但他行事的風格總令人感到奇特和困惑。為了反駁德布西指他的作品「沒有型」而作了<梨型三小品>,我們聽不出這音樂中有什麼像梨型之處,當然,薩替並沒有去描寫梨子,他煞有介事地開了一個玩笑,包含著諷刺。他的許多作品都有令人發笑的名字,像<給一條狗的軟趴趴的前奏曲>,<令人厭惡的首飾的高貴圓舞曲>。有一次,他受邀譜寫音樂,卻因報酬太高而拒絕,後來對方答應減少酬金,他才興沖沖的提筆寫作,又有一次,他為參觀畫展的觀眾譜寫了背景音樂,結果觀眾們都停下來聆聽,令薩替大感不滿,他來回地在人群中搭訕想使大家的注意力從音樂中移開,卻使自己及音樂成為了主角,在他晚年的作品<Relacha>中,他將一台雪鐵龍緩緩駛入舞台。四十歲時,他進入丹第成立的音樂學校學習,這距離他音樂院的生活有三十年,他跟隨丹第及盧賽爾學習,這兩位音樂家及其學派以堅實的音樂結構著稱,在此,薩替學習了對位,賦格等手法,而這些基礎會賦予他作品一個嚴整的樣貌,或使他帶上法朗克甚至華格納的濃厚調性色彩嗎?

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由於法國戰勝(雖然不光采地)彌補了因普法戰爭而受傷的民族感情,同時藝術上的巨大突破都使反德變得不再重要,反倒是戰爭造成的破敗、混亂、空虛,引發出另一種藝術觀,反對戰前的華麗和戰後的虛榮,力求反璞歸真,不惜與俚俗為伍,並且帶著狂想,與戰後的不安和諸多荒謬唱和,這些藝術家們以薩替為其精神導師,他們之中較著名的有六人團、詩人導演尚.考克多,畫家畢卡索等。1917年發表的<遊行>,引起巴黎一陣騷亂,成為盛極一時的熱門話題,尚.考克多達達主義式的劇本,畢卡索立體派的佈景和服裝設計,馬辛優異的編舞,戴亞吉列夫的俄國芭蕾舞團第一流舞星精彩的演出,還有薩替極前衛的音樂。隨著劇情進展,曲風不斷變幻著,莊重的、輕快的、幻想的、古典風格、教堂音樂、馬戲團音樂、隨處爆發毫不保留的歡樂氣氛,甚至也採用了爵士樂的要素,除了傳統的樂器編制,又加入轉輪、打字機、手槍、警笛等「現實樂器」的聲響,這些在今日似乎不足為奇,但在當時可是前無古人的創舉,除了突破的勇氣之外,運用的合理性及效果的突出才是它真正成功之處。<遊行>直接影響了多年後的「現實音」實驗和噪音主義,而薩替也是最早提出傢俱音樂(音樂就像是室內的傢具之一)、空間音樂(將各種樂器安排在不同的位置演奏不同的樂曲)、極限音樂(鋼琴曲Vexations譜中指示須連續演奏八百四十次,若它不是極限音樂,那還有甚麼作品有資格被如此稱呼?)形式概念並于以實現的人,薩替死後多年,實驗主義音樂家們許多驚世駭俗的作品實際上並不比薩替的高明到那裡去,而在音樂性上卻可能更退化了。薩替也有傳統風格,較為保守的創作,他寫過一部獻給窮人的彌撒,在他的歌曲<達芬尼歐>和交響戲劇<蘇格拉底>中,平板的曲調將情緒極端的壓抑,卻給聽者一種內在的張力和感動。

薩替的誇大與矯飾是他以一己薄弱之力向其反對的巨大潮流抗爭所戴的恐嚇面具,它掩飾了薩替心中的惶恐與空虛,薩替行徑或許荒唐,但絕不像某些批評家所講的:「只是一種掩飾音樂上無能的虛張聲勢」,事實上,薩替以行動貫徹自己的藝術觀點,沒有任何一個藝術家像他一樣能避免不傾向任何派別。他帶來新的元素以替換舊有的,並在新舊衝突間堅持自己的藝術價值觀與品味。薩替必定知道,在音樂史上,他的名字無法和德布西等人並列。單憑他這些短小、簡潔的鋼琴作品和史特拉汶斯基口中"蹩腳的管弦樂",無論在技巧面或藝術價值上都無足輕重,而他那些不成體系的著作,也不可能形成任何美學流派,縱使他讓許多人獲益良多,又有幾個能像拉威爾一般,在身為世界最頂尖的藝術家時,還能感謝歸功於他人。戰後美國的文化與娛樂界簡直是戰前巴黎生活的翻版,但這些媒體強權一舉否定了他們所仿效的對象,在這個連拉威爾都不免被視為"波烈露"一曲作家而遭致誤解的時代中,薩替又怎不會完全受到漠視呢?即使德布西在音樂史的地位已不可動搖,卻仍不為大眾所正視與理解,如此,又怎能認同薩替影響力的重要與深刻呢? 我們不再對不同風格差別擁有敏感,不了解藝術演化中的血淚掙扎,沒有藝術堅持,也不以為它對我們有任何必要,還為能同時包容曾劇烈對抗的藝術觀而沾沾自喜,這時,對薩替的漠視非但不值得驚訝,反而是一種必然。

筆者不敢奢望經由這區區數千字能給讀者甚麼關於薩替任何一方面的了解,正如前文所一再強調,若不能對時代有起碼的認識,就罔想了解時代中的人物,更何況是百花齊放的花都巴黎的「美好時代」中,具有多樣面貌的薩替。現代人怎會遺忘薩替呢?我們怎會遺忘那個生動的年代?聽著浦朗克演奏親愛導師薩替的<吉姆諾佩蒂>,那自然且毫不造作的表情,絕然不同於其他人的詮釋,去除偽裝的<吉姆諾佩蒂>令我想起薩替無邪的笑容,和藝術家執著的童真,彷彿由一場夢中醒來,遺忘了某些事,遺忘我用了多少心神,只為了不想為薩替的<吉姆諾佩蒂>寫情調音樂的樂曲解說,不願薩替再一次扮演文章中的小丑。薩替是最偉大的藝術家,若您不能苟同,也請不必摔掉手上的文章離席抗議,讓我們以現代人特有的包容,給予薩替一些掌聲和叫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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